申公豹,为章回小说《封神演义》里的人物;其特异处,是两只脚往前走,眼睛却朝后看。小时候见到这种描写,颇想一试,于是拼命把头扭往一侧,走了没几步,却头晕眼花,还险些撞在别人身上,才知道那实非人之所能。我心里不免就嘀咕,既不能,小说何以要那样写?当时并未想出所以然来。若干年后,一次在寺院里瞻仰巨大的千手千眼佛,忽然又想起申公豹,觉得两者隐隐焉有些相通,只不过千手千眼佛像把它表达得更充分更明显了,那就是突破“正常”视点对人的束缚。
正常打上引号,自然带一点否定的意味。因为,所谓的正常,不过是我们素来所习惯了的情形,撇开了习惯来论,只怕正常就会显出不正常。单以视点而言,我们的一双眼珠死死地被安放在额头下方,凹陷于眼窝之内,任凭怎么费力转动,视域上下不足180度,兼之人两条腿几乎只能做正前方的运动,横行不得,倒行又不很适应,那颗项上头颅更是备受牵制,脑后一大块天地于是完全是盲区,留作敌人袭击我们时的最佳选点。在这一层上,倘以动物跟我们相比,则人类的优越心实在不能不遭受一些挫折;有些虫豸,例如变色龙、螳螂,虽也只有两只眼睛,可它们的位置却远比我们安排得合理,且构造也科学得多,能见到360度范围中的事物。天上的飞禽,眼睛倒是没有360度的功能,可它们善于上下左右任意翻飞,自然也就补了眼睛构造的缺陷。
考虑到地球上的生物,毕竟有一些比我们看得更多更广,则我们如果强调人的视觉才“正常”,无疑就故意护己之短而近乎强词夺理。其实,自古以来,人类一直在替自己这种缺憾而懊恼———典型者如希腊神话中美杜莎三姐妹,这三女妖虽然好生了得,致命弱点却是共用一只眼,结果为帕尔修斯乘而杀之———希望有所改进。古人大抵是以神话幻想的方式,在虚拟中寻求突破的,比方说东方人发明的申公豹、千手千眼佛,西方人发明的百眼巨人形象之类;近代以降,科学勃兴,人类乃得弃神话而用技术真实地提高自己的视力,从潜望镜、光学镜头一直到雷达,大量先进仪器的发明,终于令人不复受制于狭窄单调的肉眼。
科技固然打破了我们肉眼的局限,但其实人还有掌管思维活动的精神之眼,对它,恐怕科学技术就无能为力了。在这一方面,人类的短视、弱视、狭视,绝不比从前肉眼之限来得逊色。中国人用“聪明”一词赞喻心智优异的人,耳灵之谓聪,眼亮之谓明;又道:心明则眼亮———这当然是指精神活动。在此意义上,我们不妨把申公豹,看做一种象征。平常人只能“向前看”,申公豹则不,他是一面前行一面可兼顾身后之事。据说,修炼气功的人,到了一定程度,能开“天眼”,我不炼气功,不知“天眼”什么样子,不过,我倒懂得气功家所以能用这种宣传诱人入其道的根据,无非是人们内心大凡都存着一份想超越日常经验、见旁人所不见的愿望。
这愿望是极好的,只是并不需要乞求于气功。《庄子》传授过一种方法,我以为比气功更实在,也更实用;《知北游》这一篇写到一个场景———光曜遇到无有,向它发问:“夫子有乎?其无有乎?”对方却不回答,光曜近前仔细观看,见无有“?然空然,终日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搏之而不得也”。这段描写的意思,可能有些玄虚不易解,但其实我们只要抓住“视之而不见”一句咀嚼一番,也就能够使自己的心灵另具只眼,或者说开一只“天眼”。因为人的愚蔽,固然有因无知而致,但人最大最可悲的愚蔽,非但不是因为无知,相反,恰恰因为从外部接受了许多知识和道理,又对它们不加思索,以为这样就把历史、社会、人性等等完全看清楚了。这才是绝大的盲点。此时若能做到能对那些人皆曰善的“常理”视而不见,转而重新用自己的眼睛直接审视一切,定会在原以为弄清楚的事情上察觉自己的无知。
比方说,许多出自圣贤的嘉言懿行,每个时代都把它当成不证自明的东西不假思索地承继下来,宣传照此办理就得了做人的真谛,可以正确地走完生命历程。其实哪有这样的道理?《孟子》句:“德之流行,速于置邮而传命”,便未必站得住脚,实际情况是,虽说社会就高尚德行的说教从来不遗余力,推广的效果却难如人意,反之“闻义不能徙”倒是更普遍的情形,原因在于这句话所内含的前提“人性本善”,本来就靠不住。又如“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”一语,虽出自孔子,也轻信不得;近读《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》,若用里面所载许多史实,来与孔子此语核对,分明都是相拗的。
称圣称贤的,是正派人物,社会总是以他们的思想为圭臬,正因此,像以上两例所示,上他们当的人便不可胜数。至于邪派人物,言思乖悖,为人做事似乎专和正派人物反其道而行之(申公豹助纣敌周,显系邪派人物,小说让他眼睛长到脑袋后头,或即此意),都说这种人学不得,一学就坏。可是我想,他们究竟不像某些正派人物那样常说空话甚至假话,叫人上当;他们虽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榜样,但在帮助人们认识现实上其实要有益处得多,因为他们确实多留了一点儿属于自己的心眼儿。例如《鹿鼎记》里的韦小宝;金庸先生笔下有许多义薄云天、足可仰视的英雄,可我觉得他们加起来所给人的教益也抵不上一个反英雄的韦小宝。